大唐探幽录

八月薇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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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太平失踪,朝廷虽未公开消息,暗中却紧锣密鼓加急搜寻。

城内城外,从平民百姓到富商大贾,甚至当朝之臣,但凡有些许可疑的,一缕并金吾卫秘密拿下专人,详细审问。

短短地三天,涉及其中之人,已经上百!

其中多半是跟旧日长孙无忌、褚遂良等有几分牵连之人,譬如有一名王姓富商,只因当年曾得了长孙无忌一副题字,这一次就也被捉拿入狱。

起初谁也想不到,这一场隐秘的风暴会席卷的如此之广之大,许多无辜者被牵扯其中,含冤受屈,无处申诉。

而其中最著名的一个,正是当朝的光禄大夫、弘文馆学士、曾任宰相的上官仪。

身为一名老臣,上官仪其实早有不祥预感,自从他替高宗起草废后诏书后,这种不妙的预感便挥之不去。

数月前,宫中传说武皇后崇信妖道,于后宫暗行厌胜之术害人,太监王伏胜告发此事。

高宗本就有些忌惮武皇后厉害,闻听此事越发厌恶,愤怒的高宗询问上官仪的意见,上官仪正也看不惯皇后独揽大权,便当机立断,谏言说武皇后“专恣”,当废黜。

高宗立刻命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。

谁知有人通风报信,武后闻听,惊怒不已,但她天生乃非常之人,手段更是高明之极。

武后亲自向高宗申明辩解,声泪俱下,晓之以情动之以理,把往日夫妻情分,今时盛世太平等一一说尽,高宗有些耳软,又因的确习惯于武后面前温软伏底,便罢了此事。

从此之后上官仪自被武后所厌。

这一次太平失踪,武后震怒惊悸,连高宗也终日颓然,忧心不已。

然武后虽为爱女忧虑焦苦,与此同时她却也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时机。

或许,正是狂风大作,连根拔起的时候。

高宗爱女心切,忧伤不能理事,一切越发都由武后做主。

但上官仪终究不比其他的朝臣等,乃是极有名望地位的,何况太平之事又不能大肆宣扬。

这时侯有个人跳了出来,为武后做了他最后能做的一件大事。

那就是许敬宗。

自从许昂远调,虞氏被贺兰敏之带走,许敬宗一蹶不振,声势渐消,但他好歹曾是武皇后的得力干将,百足之虫死而不僵。

此刻东风乍起,时机正好,许敬宗得了皇后暗示,便上奏告上官仪同太监王伏胜,废太子李忠图谋反叛。

一刹那,上官家大厦将倾。

朝臣们不知内情,瞬间人心惶惶,武后之威,犹如寒冬凛冽狂风在长安城上咆哮旋转,底下万物,均在风中瑟瑟发抖。

崔玄暐知道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。

这不是查案,也并非寻人,而是一场顺因而生的伐除异己,在这场不动声色暗流汹涌的争斗中,血已经流的太多了。

一定要尽快地找到太平公主李令月,不然的话,谁也不知道借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踪案,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被牵连倒下。

太平出事那天,贺兰敏之跟崔玄暐等皇亲跟近臣都在宫中,惊动这许多人的,并非别的,正是不系舟的传闻。

武皇后正因此事而盛怒,下一刻偏传出太平被人劫走的消息,就好像才掀起的怒涛有了一个刚刚好的宣泄缺口。

医馆之中,因玄影伤重无法立刻移动,大理寺的差官们守住门口,将无关紧要的人都屏退,让出堂下让几人议事。

崔玄暐说罢,袁恕己惊道:“你、你说什么?这怎么可能?”

他看向玄影,本来想说玄影这数日一直都跟在他身旁,怎么会有机会同失踪的太平接触?然而又想到这两日玄影的异样之处,便又打住。

崔晔乃是沛王李贤之师,太平常常也来听讲,是以对于太平的字迹崔晔是认得的。

“是殿下的没错。”崔晔看着那极小而模糊的字迹。

太平跟着他学写字,每次写到“我”的时候,中间那一横都会格外长些,崔晔曾问她为何要写得这样破格,太平的回答十分有趣且耐人寻味。

崔晔道:“当时我问殿下为何不按照规制写‘我’,她回答说——”

太平道:“这一横就像是人的肩膀,我喜欢肩膀宽阔些,这样……兴许能肩负更多的东西。”

印象深刻。

袁恕己听了这句,再无任何怀疑之心,但玄影到底跑到哪里去过才会跟太平碰面?

按理说让玄影带路找人是最快的法子,可玄影偏偏伤的过重,又失血过多,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,别说是带路找人,连站起来都是艰难的,能保住性命无碍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
阿弦听着崔晔所说太平关于“我”的回答,身体中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共鸣。

她当然不会像是太平一样写一个“肩头很长很宽”的“我”,可是太平的这句话,却同她心底的想法隐隐地不谋而合。

阿弦小声问道:“殿下她……当真是这么说的吗?”

崔晔道:“是。此事只有我,沛王殿下以及皇后知道,当时皇后还称赞……”

他忽然噤声不语。阿弦呆呆问道:“皇后称赞她什么?”

崔晔垂眸:“称赞公主殿下小小年纪,志向远大。”

阿弦低下头。

袁恕己并不在意这个,只问道:“现在该如何继续?”

崔晔道:“这几日玄影都去过哪些地方?”

袁恕己道:“我……它只在每日早上去大理寺找我,不过有时候会晚一些。”

崔晔道:“他们想对玄影下手,也许是劫走殿下的人知道玄影发现了殿下,生怕它会带了人去,你再仔细想想,玄影晚去的时候,是晚了多久?”

崔晔正问,就见阿弦起身,她走到那刺客身旁,道:“你可认得钱掌柜?”

刺客双唇紧闭,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阿弦,眼中惊疑之色掩藏不住。

阿弦缓声道:“你大概不知道,当初鸢庄灭门血案里,负责前去查案的,正是这位袁大人,而当时我便跟着袁大人一块儿前往。”

刺客仍是不言语,但喉头却忍不住一动。

崔晔原地未动,袁恕己却走到阿弦身后,他先挥手命差官们后退,才说道:“这个当真就是钱掌柜的同党?”

阿弦道:“是。”

袁恕己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阿弦道:“那个黑衣人……”她望着面前的刺客,“那个代替钱掌柜而死的黑衣人,他刚才不顾一切想要困住我。”

袁恕己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。

刺客却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……你在说什么?!”

阿弦道:“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住公主,但是知道你们图谋的是什么,如果真的这样憎恨皇后,就向着皇后好了,折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孩子,不怕玷辱了长孙大人的英名吗?”

刺客双眸圆睁:“你住口!”

阿弦道:“你们以为,拿住了公主就能对皇后如何?对皇后而言,只怕这本就不算什么,就算你们杀了公主,对她来说只是另一次的选择跟失去而已。你们根本阻不住皇后,你们所做的种种,反而像是在给她铺路!”

袁恕己在后听着,这样“大逆不道”,令他心惊肉跳,本想拦住阿弦,却又无法出声。

此刻只好庆幸方才先见之明,叫手下人退避了。

此时崔晔站在桌边上,目光深深看着阿弦的背影。

桌上玄影低低地呜了声。

崔晔方转开头,举手抚在玄影的身上。

如此思忖片刻,崔晔道:“袁少卿。”

袁恕己正不知如何处置,这情形已经复杂的超出预计,闻声折回崔晔身旁。

崔晔低低在他耳畔说了一句。

袁恕己却失声道:“不可,这怎么能够?”

崔晔道:“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。”

袁恕己咬牙摇头:“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活口……”

崔晔道:“留下他毫无用处。”

袁恕己瞪着他:“若是给人知道我如此……我还有命在吗?”

崔晔道:“我只是提议,人是袁大人捉住的,如何处置,在你。”

袁恕己握拳,正要砸落桌上,忽对上玄影乌漉漉的双眼。

他极快地思忖片刻,终于回到刺客身旁,忽然道:“来人,放开他。”

不远处两边差人闻声,各自莫名:“大人?”

袁恕己磨牙:“解开绳索,放了他!”

差人们大惊失色,对视一眼,又看崔晔也无言语,只得迟疑着上前,将刺客解开。

这刺客也同样满目疑虑: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

袁恕己生生地将胸口那股涌动的不平之气压下,哼道:“滚回去,把方才小弦子的话都告诉钱掌柜。”

刺客却冷笑道:“你们以为随便编造几句话,我就会信?你们不过是想跟踪我找到……”

“闭嘴,”袁恕己道:“若按我的意,你伤了玄影一刀,我就要在你身上报以千百,不要不识抬举,在我改变主意之前,快滚!”

刺客看看袁恕己,又看向阿弦,目光掠过两人身后的崔玄暐,终于道:“好。”

他后退数步,然后跃出门口,冲入人群中。

大理寺的官差忙问:“大人,要不要暗中追上?”

袁恕己回头看一眼崔晔:“不必!”

崔晔仍是默然无声。

“你的法子最好管用,但说实话,我觉着这种妇人之仁未必奏效……”袁恕己正要再说,身旁阿弦身形一晃。

袁恕己忙将她抱住:“小弦子!”

阿弦举手遮住双眼:“大人放心,我没事。我、我想带玄影先回家去。”

袁恕己道:“它伤的这样,不如暂且留在这里。你当真没事?脸怎么这样白?”

阿弦反复呼吸,才缓步走回桌旁儿。

她低头打量玄影,玄影虽动不了,却仍抬嘴向着阿弦呜呜咽咽地叫了声。

阿弦揉了揉它的耳朵,又在嘴上轻轻挠了一下,玄影试着伸出舌头舔她的手,温热的感觉令人心安。

忽然崔晔对袁恕己道:“殿下已失踪三日,若是对方想要对殿下如何,此刻绝不会风平浪静,一直按兵不动,证明主谋之人也在犹豫。不过,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做出决断。”

袁恕己哼道:“如果最后是鱼死网破,你就害死我了。”

崔晔道:“那袁大人还明知山有虎,还偏向虎山行?”

袁恕己无奈叹道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明知道这是自寻死路,却又忍不住要相信你。”

到此,袁恕己又看阿弦:“小弦子,不如我先陪你回家去?”

阿弦抬头:“大人不必在这里耽搁时间,还是专心查案,我……我暂且要在这里守着玄影。”

此案牵连甚广,叫人九转回肠,袁恕己的确有些无心他顾,把心一横道:“既然如此,我先去了,你记得不要一个人乱走。”最后一句话,眼睛却盯着崔晔。

之前袁恕己因觉着玄影的举止有异,思来想去,便步出大理寺前来找寻,谁知果然正赶上玄影遇刺,而阿弦被困在虚空之中。

袁恕己对这幅场景并不陌生,当初在桐县那夜惊魂,他抱着阿弦跟看不见的力量对抗,幸亏崔晔及时赶到才得以破解。

如今却仿佛同那时的情形有些相似。

故而袁恕己不放心,最后一句虽是对阿弦说的,却也是提醒崔晔。

谁知袁恕己前脚刚走,阿弦道:“阿叔也去吧。”

崔晔扫一眼周遭——这是在医馆。

仿佛记得在桐县的时候,半昏半睡中阿弦曾对他抱怨:“我最讨厌去乱坟岗,另外一个地方就是医馆,有很多讨人厌的‘家伙’。”

崔晔道:“我陪你守一守玄影。”

阿弦低头道:“不用。别耽搁了正经事。”

崔晔忍不住问道:“阿弦在难过什么?”

阿弦道:“我哪里有难过?”

崔晔道:“如果……是因为公主,你放心,公主吉人自有天相,她不会有事的。”

阿弦缓缓抬头:“阿叔,皇后……是真的担心公主的生死吧?”

崔晔道:“这是当然了。”

阿弦想了想,笑道:“这就好。”

崔晔看着她笑,但这笑里却满是无以言说的伤痛,崔晔本想说些什么,最终却只是伸出手去,将阿弦的手握在掌心。

虽然心里仍有一种莫名涌动的难过,但被他握住手的时候,身体仍有一种奇异的放松自在之感,就像是之前被黑衣鬼魂困在幻境之中无法挣脱,因他的到来而迷障破除一样。

阿弦看着他攥着自己的手,鼻酸:“阿叔……”

崔晔“嗯”了声。

阿弦张口而无声,只是在心里想:“如果还在桐县该多好,如果伯伯还在,我就不会来长安,就不会知道所谓身世,也不会跟大哥分开。我会安安稳稳地守着伯伯跟阿叔,高高兴兴等着大哥回去。”

但是转念间又想——这怎么可能?就算他们一直都在桐县,不系舟的人仍会找上门,英俊仍会恢复身份,至于陈基……陈基……如果她不来长安,以陈基的性情,无法衣锦荣归,他也绝不会回到桐县!

何况,人生哪有这许多如果。

“阿叔……”阿弦吸吸鼻子,张手将崔晔抱住。

就好像是倚靠荒野里的一棵树,独泛长河中的孤舟。

袁恕己捉住一名活口、旋即有将人放了的消息,很快传到了武后的耳中。

“这个混账睚眦,”武皇后早也知道袁恕己在军中的诨号,气急之下竟骂了出来,“他是失心疯了不成?谁给他这样大的胆子!”

正大理寺卿在宫中,武后痛斥一番,让立即传袁恕己进见。

来至含元殿,内侍传禀。

袁恕己步入明堂,还未行礼,就听女子的声音道:“袁恕己,你可知罪。”

之前述职面圣,见的毕竟是高宗,跟这传说中的“武皇后”面对面,却还是头一次。

又听这把声音高高在上,竟比先前高宗的声音还多几分威严,袁恕己垂头敛手道:“娘娘恕罪,请恕下官并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。”语声虽还平静,心里已紧张的几乎绷断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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